10月21日傍晚時分，記者置身大平礦難現(xiàn)場，看著那些極端痛苦、悲哀的礦工家人，那些抱著孩子，眼睛緊緊盯著井口盼望親人歸來的礦工妻子，我們的心靈被震撼了——人們不禁要問：事關148條生命(最新消息:死亡的礦工人數(shù)已經達到77人，其中68具遺體已經升井，仍有71人下落不明)的大平礦難，究竟是天災還是人禍？作為全
國重點煤炭企業(yè)的鄭州煤電(集團)公司，是否真的做到了“安全為天、預防為主”？去年以來，記者一直在關注河南省新密市附近地區(qū)煤炭企業(yè)的安全生產問題，其間與鄭州煤電(集團)公司有過長期的接觸。
如今，如實記錄這段接觸，以及接觸中的所見所聞，也許對于了解當前煤礦的安全生產現(xiàn)狀有一定價值。
看到《新密“煤患”揭秘》報道，鄭煤認為是“小煤礦的事”
2003年上半年，本報記者一行深入到群眾舉報投訴最多的新密市，進行了長期的調查采訪，結果發(fā)現(xiàn)該市小煤礦關閉整頓流于形式，“四證”不全的煤礦照常生產，政府人員參股辦礦，權力滲透包庇袒護嚴重，致使已被關閉整頓的小煤礦死灰復燃，惡性事故接連不斷。2003年6月16日，本報在《法治時空專刊》刊登了《新密“煤患”揭秘》一文，引起了國務院和河南省委、省政府領導的高度重視。中央政治局常委、國務院副總理黃菊，國家安全生產監(jiān)督管理局局長王顯政，河南省委書記李克強、副省長史濟春等領導同志先后作出重要批示，要求對此事認真查處，做好煤礦專項治理整頓工作。2003年7月2日，河南省在平頂山市召開了全省煤礦專項治理整頓現(xiàn)場會，決定開始實施煤礦專項整治方案，要求在2003年11月20日前，對所有違反煤炭生產有關法律法規(guī)及不具備安全生產基本條件的小煤礦一律依法關閉。
在我們的調查采訪過程中，我們也了解到，作為國有正規(guī)大礦，鄭州煤電(集團)有限責任公司下屬煤礦，同樣存在著硬件投入不足、安全欠賬嚴重、安全意識不到位等問題，以及較為嚴重的內部人員吃里扒外，向地方小煤礦礦主泄露國有礦礦藏分布圖紙、開采計劃、作業(yè)進度，甚至于有人參股地方小煤礦，以至于小煤礦礦主得以濫采亂挖，越界開采，和國有大礦爭采搶挖，從而給國有大礦帶來嚴重安全隱患和資源損失等一系列問題。
本著負責的態(tài)度，《新密“煤患”揭秘》一文發(fā)表后，本報記者一行曾經專程到鄭州煤電(集團)有限責任公司，與鄭州煤電(集團)有限責任公司領導層進行交流。然而，鄭州煤電(集團)有限責任公司領導，對我們調查采訪中所了解到的安全生產存在的問題卻不以為然。一方面，他們認為，小煤礦應該嚴厲整頓，整頓關閉小煤礦對國有大礦有利；另外一方面，他們認為，《新密“煤患”揭秘》一文涉及的安全事故問題，主要是地方鄉(xiāng)鎮(zhèn)、個體“小煤礦的事”，國有大礦沒問題，安全是有保障的；至于內部人員吃里扒外、參股小煤礦的事，他們認為哪里都有，不是什么大問題。
可是，就在他們認為是“小煤礦的事”的時候，堂堂國有大礦鄭州煤電(集團)米村礦，竟然一個月之內連出三起事故——
首先是發(fā)生了一起上班擁擠踩死人的慘劇，兩人死亡，十余人受傷。記者就此采訪米村礦副礦長錢太平，錢太平說，煤炭是高風險行業(yè)，煤礦哪兒有不死人的？記者一頭霧水，想了大半天也沒有找到其中的內在邏輯：這上班擁擠踩死人，與煤炭行業(yè)的高風險，扯不上邊啊！
此后不到10天，又發(fā)生塌方事故，3名礦工死亡。
不久，礦車又擠死一人。
對于這些事故，米村煤礦并沒有實事求是，如實上報，而是少報、瞞報，賠一些錢了事。
“4·11”透水：安全事故變成“慶功會”
面對今天的大平礦難，人們不應忘記，僅僅半年前，鄭州煤電(集團)公司剛剛發(fā)生過的“4·11”透水事故。那一次，同樣震驚了全國。
“4·11”透水事故發(fā)生在超化礦。大平礦與超化礦，同屬于鄭州煤電(集團)公司。
12名礦工被困井下四天五夜，共109個小時，由于營救及時，使他們擺脫死神魔掌，重新返回地面得以復生。該事件成為當?shù)卣块T、煤礦領導和眾多媒體關注的焦點。一時間，壞事變好事，贊譽、喝彩不斷，一起違章操作釀成的事故，淹沒在報喜聲中。
這是一起什么樣的事故呢？事故發(fā)生不久、12名礦工尚未生還時，就已經有了定論，新華社當時是這樣報道的：
河南省煤炭、安監(jiān)等權威部門組成的鄭州煤炭集團超化礦搶險指揮部負責同志，4月15日向新華社記者透露，據(jù)初步分析，導致12人下落不明的超化礦“4·11”透水事故，與該礦的違章操作有關。
這位負責同志說，超化礦“4·11”透水事故的發(fā)生決不是偶然的。據(jù)初步分析，事故原因主要是：該礦未認真進行水文地質調查，在對小煤礦采空區(qū)范圍和積水情況未完全查清的情況下，不嚴格執(zhí)行“有疑必探、先探后掘”的探放水規(guī)定，冒險施工；在掘進頭發(fā)生透水后，應該先撤人，后觀察水情，但該礦采取措施不力。該負責人說，小煤礦越界開采要追究，但超化礦沒有嚴格落實探放水措施，也嚴重違章。
而就是這樣一個違章操作釀成的事故，事后卻沒有見到任何責任人被處理、追究。記者頗感不解，曾專門致電鄭煤集團詢問，鄭煤集團有關部門對記者的問題反而感到不可理解。他們介紹說：我們“4·11”透水事故的救援，從機制、隊伍、決策、實施、環(huán)境等方面，都創(chuàng)造了許多有益的經驗，成為搶險救災過程中可資借鑒的寶貴財富；創(chuàng)造了煤礦事故救援歷史上罕見的奇跡，成為煤礦事故搶險救援中的一個范例，這些已被各級領導肯定。他們的潛臺詞似乎是：創(chuàng)造了這么大的奇跡，這么好的范例，還要處理什么人，追究什么責任？
對此，有媒體曾載文尖銳指出：鄭煤集團超化礦“4·11”透水事故中，12名礦工兄弟安全地返回地面，這確實值得慶幸。但是出了那么大的事故，驚動了那么多的人，一個年產將近300萬噸的礦井停產近10天，國家財產遭受了巨額的經濟損失，如果僅僅止于慶功會，何以防止事故的再次發(fā)生，何以向被困井下109個小時的礦工兄弟們交待。如果功過不清，責任者不能按照法規(guī)受到問責，也許就不會再有那么多的奇跡發(fā)生(工人日報2004年6月12日《慶功會不能代替對安全事故的問責———從鄭煤“4·11”透水事故想到的》)。
“安全經費奇缺卻設“小金庫”
在采訪中，談到安全保障，鄭煤集團公司下屬的一些煤礦坦陳：安全欠賬較多，硬件投入不足，安全保障經費奇缺。一些煤礦礦長曾顯得很激動，紛紛呼吁國家降低煤炭稅費，取消鐵路建設基金，“讓煤礦休養(yǎng)生息，使煤炭企業(yè)有能力保證安全生產投入”。我們在承認這些建議、呼吁有其合理性的同時，也不禁要問：鄭煤集團在安全投入上，真的是想盡辦法、竭盡全力了嗎？其實，在這些企業(yè)大倒苦水的同時，我們卻看到了設小金庫、吃回扣、內外勾結、跑冒滴漏的另一面。
2003年下半年，新密市眾多群眾普遍反映，在鄭煤集團公司對采煤塌陷區(qū)房屋土地補償中，“鄭煤集團內部人員與當?shù)卮甯刹抗唇Y、村干部建‘騙賠工程’騙取賠償，造成國有資產流失”，“鄭煤集團米村煤礦工農辦與村干部勾結吃回扣，致使搬遷群眾‘搬遷補償不夠打地基’”，就這些問題，本報記者深入新密市和鄭煤集團公司各煤礦，進行了為期半年的深入調查。
新密市牛店鄉(xiāng)張灣村群眾反映，鄭煤集團米村煤礦工農辦，從四個搬遷小組中的每個小組，都拿了10多萬元的回扣。他們提供的四個村民組與米村煤礦的《群眾搬遷處理補償協(xié)議書》，著實讓記者吃驚不小。以張西組的協(xié)議書為例：
“協(xié)議協(xié)商過程中，用去的租車費、資料費、招待費189000元，由甲方(米村煤礦)工農辦掌握使用。”
“補償款共計3341269.84元，其中應付給乙方(張西組)3152269.84元。”
“甲方支付乙方搬遷協(xié)商過程中的村民組干部、代表誤工補貼、招待費3萬元。此款專款專用，包干使用，多不退，少不補。”
這意味著，鄭煤集團公司米村煤礦工農辦，以“協(xié)議協(xié)商過程中用去的租車費、資料費、招待費”這一名目，從應付給張西村民組的3341269.84元搬遷補償款中，回扣了189000元。
以同一名目回扣了張中組154000元，趙家門組163000元，臺子門組180000元。米村煤礦工農辦累計從張灣村四個村民組回扣68.6萬元！
應該付給群眾的搬遷補償款，為什么要回扣68.6萬元呢？主管工農關系的米村煤礦副礦長錢太平接受了記者的采訪。錢太平說：68.6萬元實際上是搬遷管理費，這項收費是國家政策允許的，這些款放在礦工農辦賬戶上，由工農辦使用。我們有收費文件。
他們向記者出示的所謂“國家政策”，是1995年7月25日的鄭州礦區(qū)物價局鄭管價字(1995)5號文件“關于調整搬遷手續(xù)費的通知”。工農辦向記者提供的賬中、張西、趙家門、臺子門的搬遷費賬目顯示，四個組的搬遷補償費為1143多萬元，而工農辦提取搬遷管理費為68.6萬元。而同一賬本還顯示，在孟莊、寶泉、北召、高村、米村等眾多地方的群眾搬遷中，工農辦都如出一轍地收取了搬遷管理費(手續(xù)費)，加起來，這是一個巨大的數(shù)字。也就是說，只有七八個人的米村煤礦工農辦，支配著至少幾百萬元的搬遷管理費(手續(xù)費)！
“搬遷手續(xù)費”到底是什么用途的資金呢？與米村煤礦關系十分密切的張灣村支部書記閻永祿一語道破謎底。他說：據(jù)我所知，搬遷手續(xù)費放在米村煤礦工農辦，就是工農辦的“小金庫”，主要是由搬遷處、工農辦使用，用于處理與新密市及其各職能部門的關系，錢都用到這些部門了。
鄭煤集團副總：68萬多是用于吃吃喝喝
2003年9月25日，記者就米村煤礦工農辦吃回扣、張灣村“騙賠工程”等幾個問題，采訪了鄭煤集團公司。鄭煤集團公司總經理陳建生、紀委書記李紹明先后接待了記者。陳建生表示“一定認真調查”，同時建議記者“如果報道，是哪個層面發(fā)生的問題就報道哪個層面，米村煤礦的事就寫米村煤礦，希望不要牽涉到鄭煤集團”；紀委書記李紹明對這些情況很憤慨，表示一定要嚴肅查處，有關情況會及時通報。但此后除米村煤礦送來一份情況匯報外，再無后話。
2004年4月5日，本報用一個整版，推出了新密市《張灣村搬遷選址迷局》一文。該文刊登后，社會各界反響強烈，紛紛要求有關部門迅速查明事實真相，對鄭煤集團內部有關貪污腐敗、違法亂紀行為依法嚴肅懲處，并要求新聞媒體追蹤報道，繼續(xù)履行好輿論監(jiān)督職責。
4月30日，記者先后與鄭煤集團公司紀檢書記李紹明、分管工農關系的副總經理石銀秀取得了聯(lián)系。
記者：米村煤礦工農辦從張灣四個搬遷村民小組的搬遷補償中，就提取了68.6萬元的回扣，從米村、寶泉、高村、北召的搬遷補償中提取的更多，總計幾百萬。文章發(fā)表以前，我們向你們作了通報，你們的調查結果是什么？
李紹明：我們問過米村煤礦了，他們說這筆款是煤礦給工農辦撥的經費，與老百姓的搬遷補償費沒有什么關系。
記者：閻永祿搞騙賠工程，有假養(yǎng)雞場，假耐火材料廠等，這些工程的賠付情況如何？
李紹明：回扣問題，騙賠問題，還有群眾反映的米村煤礦工農辦拿錢讓群眾冒充搬遷戶上訪問題，市里正在查，讓他們查去吧，我們查過了。
記者：作為鄭煤集團公司的紀檢書記，你相信“68.6萬元是煤礦給工農辦撥的經費”的說法嗎？
李紹明：這個……這個不好說……呀，我手機沒電了，咱們改日再聯(lián)系吧。
鄭煤集團副總經理石銀秀則說：我分工負責工農關系。你們說的那68.6萬元，去年我就問過了，不是什么回扣，是我們礦里撥給工農辦的公關經費，就是用于吃吃喝喝，處理與鄉(xiāng)工農辦、新密各單位，以及與村干部的關系，與村民的搬遷補償費沒有任何聯(lián)系。
記者：與村民的搬遷補償費沒有聯(lián)系，為什么會在與村民的《搬遷補償協(xié)議書》和“搬遷補償費撥付賬目”上出現(xiàn)呢？
石銀秀：什么？搬遷補償協(xié)議上有？賬目上也有？這……我沒有看賬。
記者：沒有看賬？那你是如何作出判斷的？
石銀秀：我是在電話上了解的。他們在電話中跟我說沒有那個事，我說沒有就算了。
記者：一方面，這么低的補償，你們還向老百姓拿回扣，另一方面，村干部的“騙賠工程”從你們那里騙取那么多的賠償你們不心疼，你們把“騙賠工程”騙的款追回來，加強安全生產，或者用于補償老百姓，不可以嗎？
石銀秀：哎呀，記者同志，我說過了呀，那68萬多，就是用于吃吃喝喝，是我們集團公司撥給米村煤礦的，不是向老百姓要的回扣。
心靈的祈禱：愿下落不明的礦工活著回來
就在記者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，時針已漸漸指向10月22日的20點，離大平煤礦發(fā)生特大瓦斯爆炸事故，已經40多個小時，反復咀嚼國家安全生產監(jiān)督管理局副局長孫華山“據(jù)以往的經驗下落不明礦工生還可能性不大”這句話，我們的心情感到壓抑和沉重。
就在去年，登封東風煤礦發(fā)生特大透水事故，21名被困井下的礦工全部遇難；上個月，新密市茍?zhí)面?zhèn)小劉寨村一煤礦瓦斯爆炸，7名礦工死亡。這些事故，都發(fā)生在鄭煤集團公司周圍，殷鑒不遠啊，為什么就沒有引起重視呢？
也許，有人會說我們寫的有些遠。但我們要說，管理是一個鏈條，各個環(huán)節(jié)之間存在有機的聯(lián)系。而從這些鏈條中，我們看到了鄭煤集團公司管理的無序和混亂，同樣看到了安全生產上的危機和漏洞。
我們記錄的是真實，我們這個社會，鄭煤集團公司的幾萬名員工，尤其是這次受難的礦工的親人們，有權利知道這一切。面對神圣的生命，隱瞞真相是可恥的。
編輯：林彥婷
